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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蘇芝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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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十五, 端午佳節,涼州城。

這日天色晴好,太守府前停了不少馬車, 賀節聲不斷, 前院忙來忙去,張氏與一群夫人寒暄,發現女兒還沒過來,她叫來身邊的大丫鬟,攏著嘴角小聲說:“去看看芝芝準備好了沒。”

大丫鬟領命,垂手束手慢慢後退, 離開前院,她步履匆匆,穿過垂花門,繞過游廊, 到西廂房。

一推開房門,結果,房中空空, 姐兒果真不在。

大丫鬟拍拍額頭,懊惱地嘆息一聲。

又是這樣!

另一頭,蘇芝芝穿著黑色短褐, 頭戴方巾,臉上拍點灰,宛若一個閑來無事的小廝, 嘴邊咬著根嫩草, 在涼州城,只有這個時節多見點綠植,其他時候, 便是寬廣的地,黃的土,藍的天。

蘇芝芝今年已經十四,這個端午,太守府宴客,會有不少青年才俊到府中,張氏是借著宴客的名義,給她擇婿。

當然,這已經是蘇芝芝第三次喬裝打扮逃走,讓張氏撲了個空。

究其原因,她不想嫁人,這又得說到她身上的秘密。

她從小就發現,她好像不是一個尋常人,當然,話並非罵自己,而是事實上,真有那麽一點不對勁。

小時候老祖宗去世,大人都說老祖宗去極樂世界享福,她去靈堂磕頭,卻看老祖宗坐在棺木上唉聲嘆息。

那時候她還天真地詢問老祖宗怎麽了,把周圍的大人嚇一跳,他們看不到老祖宗,只以為她被魘住,還專程請道士做法。

從那以後,蘇芝芝看到什麽,不會宣之於口,畢竟道士做法聲音真的太吵。

這是她和其他人不一樣的第一點。

第二點,還是小時候發現的,白都尉家的大胖小子,嘲笑堂姐蘇靈靈是根竹竿,蘇芝芝一個氣不過,擼袖子扛起大胖小子,丟到河裏。

丟完之後,四周一片安靜,一起玩的小夥伴們全部驚呆。

那時候她才七歲。

蘇靈靈還說,白都尉都不一定這麽輕松扛起他家的大胖小子。

也就是說,大人都做不到的事,蘇芝芝簡單就做到,她一開始不信,後來存心一試,她居然能輕松提得起一石米,因為她看家裏小廝都是把米扛到肩頭的,到八歲時,她已經能開一張十幾斤的弓,而新入伍的士兵都不一定做得到。

發現自己的怪力,她沒告訴父母,因為蘇靈靈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。

蘇靈靈比她大一歲,因為會琴,她觀察過,已經無數次擔任起熱氛圍主手,要是這時候她高調,被知道這身怪力,可能以後逢年過節,那些將領伯伯來她家做客,她就得表演胸口碎大石。

想想,她一邊胸口碎大石,蘇靈靈一邊彈琴,大人們還在一旁拍手叫好……

蘇芝芝差點連夜扛著馬車離開涼州。

掩飾這些並不難,但是如果以後嫁人,生命中出現另一個親近的人,總會有露馬腳的時候,到時候可能會遭受奇怪的目光,又是在婆家,多不自由。

想到這,蘇芝芝搓搓身上雞皮疙瘩,她最討厭被拘束。

所以這天,她在外頭看龍舟,吃粽子,逛逛市集,看花燈,直到夜幕時分,覺得時候差不多,才溜回後院。

她鉆到樹上,越過院墻跳進院子,像貓一樣沒有任何聲音,輕手輕腳,推開窗戶,一個完美的翻滾,落地。

再擡頭時,張氏坐在雕花椅子上,看著她。

“咳,”蘇芝芝小聲說,“娘,你怎麽還沒睡啊?”

張氏:“……”

張氏心裏第九十九次提醒自己,這是親生的,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,千萬不要發火,但下一刻,還是忍不住抽出藤條。

蘇芝芝大駭,一邊抱頭鼠竄:“君子洞口不動手!”

張氏追著她:“老娘是女的!”

這般你來我往幾個回合,張氏累得直喘,因為到底心疼,藤條沒落在蘇芝芝身上,想想蘇芝芝這脾氣像她,又是幾分的無奈,幹脆歇下來。

她叫來大丫鬟,讓那些在外頭悄悄找蘇芝芝的家丁都回來,這才端起茶杯喝茶。

蘇芝芝見機行事,忙上去拍張氏的背:“打是親,罵是愛,我知道娘心裏還是擔心著我的。”

張氏氣笑了:“那你還在外面鬼混那麽久,就不知道城裏最近不安全嗎?”

蘇芝芝無辜地眨眨眼:“我知我知,這不趕著回來了嗎?”

張氏擰住她的耳朵,在蘇芝芝的“誒誒”聲中,說:“你以為我為誰辦的端午宴吶,就知道跑,個沒良心的!”

蘇芝芝從她手下解救耳朵,撲在張氏身上,撒嬌說:“娘最好了,所以我想一輩子留在娘身邊,讓你打也打不走,罵也罵不走。”

雖然知道這不實際,但聽到這種話,還是讓張氏心裏暖起來,她有些感動,又聞到點什麽味,問蘇芝芝:“你身上怎麽回事?”

蘇芝芝翕動鼻子,顯得尤為俏皮可愛:“啊,我回來的時候,在老周攤子吃了碗臭豆腐。”

可把張氏嫌棄得,趕緊催蘇芝芝洗澡去。

蘇芝芝又一次成功逃脫說親,也成功化解張氏的怒火。

她泡在溫水裏,清澈的水面映出她的模樣,她臉色白凈,眼尾略微上揚,眸子明亮,鼻子小巧,檀口潤澤,是一副靈動的長相,張氏一直很自豪,蘇芝芝有這長相,不愁夫君不疼愛。

但蘇芝芝對未來的夫君全無期待,談何需要疼愛。

洗完澡,丫鬟阿瑩為她梳發,阿瑩從小就跟在她身邊,無疑是忠心的,但還是奇怪自家小姐為何這般,便說:“轉眼間,姐兒也到年紀了。”

蘇芝芝“嗯嗯”兩聲應付著。

阿瑩繼續說:“姐兒有所不知,這次端午宴,靈姐兒可能定下人家。”

靈姐兒就是蘇芝芝的堂姐,蘇靈靈。

太守府蘇家世代簪纓,戍守邊疆,蘇芝芝的父親是涼州太守,蘇靈靈的父親是威猛將軍,兩家不曾分家,妯娌還算和睦,姐妹倆感情也挺好的。

蘇芝芝本來有點困意,聽到阿瑩這麽說,立刻清醒:“誰?靈姐姐定了哪戶人家?”

阿瑩皺眉想了想:“具體的我沒聽清楚,當是京城,非涼州本地人家。”

蘇芝芝驚訝:“大伯母竟舍得姐姐遠嫁?”

阿瑩說:“靈姐兒不願意,大夫人把她關在屋子裏,晚飯都沒送過去。”

蘇芝芝怒了:“大伯母太過分了。”

阿瑩不好編排主子,不再說話。

蘇芝芝仔細想,這事也沒什麽奇怪,大伯母希望培養出一個乖女子,好通過婚事,讓丈夫能調任京城,所以蘇靈靈從小就得學琴棋書畫。

而張氏只希望蘇芝芝能好好活著,過得幸福。

這麽一對比,蘇靈靈的生活就很壓抑。

到底是大房的家事,蘇芝芝沒法指責長輩,有心去看蘇靈靈,卻被大伯母身邊的嬤嬤攔住,她假意回去,實則繞另一條路,爬上樹翻進露臺,再翻窗進蘇靈靈房間。

“姐?”

她小聲呼喚,過了好一會兒,房間卻沒有動靜,蘇靈靈竟然不在。

蘇芝芝一陣奇怪,她走到桌前,發現桌上留了一封信,名“絕筆書”,拆開簡單瀏覽一下,蘇靈靈居然離家出走了!

原來,蘇靈靈的房間還有一扇窗,因為是二樓,樓下並沒有人守著,蘇靈靈用衣服綁成線,一腳綁在梨花木的床腳,就這樣順著線下去,逃之夭夭。

蘇芝芝:哦豁。

她沒想到蘇靈靈有這樣的膽色,那嬤嬤也是沒想到,所以蘇靈靈跑得無聲無息。

蘇芝芝沒打算張揚,不然到時候大伯母動起怒來,沒完沒了,而且她也心疼蘇靈靈。

她摸到絕筆書墨跡沒幹,猜蘇靈靈沒走遠,而且蘇靈靈腳程肯定比不過她,再根據痕跡,判斷蘇靈靈往東南方向跑的,當機立斷,□□出去,快步跑起來。

果然,沒過片刻,她就在路邊看到背著包袱、鬼鬼祟祟的蘇靈靈。

蘇靈靈聽到腳步聲,回過頭發現是蘇芝芝,雖然松口氣,但臉色緊跟著緊繃起來:“芝芝,你別勸我,我不回去了,那個家我待不下去了!”

蘇芝芝嘆了口氣:“我問你,你帶了什麽離家出走?”

包袱打開,一堆漂亮的衣服,和一點點碎銀。

蘇芝芝:“……”

大伯母讓蘇靈靈學了許多東西,卻還沒讓她主掌中饋,讓蘇靈靈有點不知人間疾苦。

蘇芝芝只問一個問題:“你帶這麽點銀子,怎麽吃飯呢?”

蘇靈靈:“啊?吃飯要用很多銀子?”

蘇芝芝:“……”

在了解到沒有銀子萬事艱難後,蘇靈靈決定和蘇芝芝回去。

涼州城的夏夜,夜涼如水,明月照長空,整片天空幹凈得好像被刻意擦得鋥亮,星子撲朔,瞧不見影。

兩姐妹的影子投在地上,一前一後。

蘇靈靈突然哽咽起來,她明白,她這個堂妹雖然只比她小一歲,但是兩人心性不一樣,她好像什麽都懂。

其實出門之後,她就後悔了,路那麽黑那麽靜,一想到以後要自己一個人生活,又怵得慌。

好在蘇芝芝追過來。

看著蘇芝芝的影子,她心裏變得格外安心。

蘇靈靈走近蘇芝芝,牽住她的手。

蘇芝芝沒察覺到蘇靈靈心裏的彎繞,她現在只在想一件事,為什麽這街道這麽冷清,半點聲音都沒有。

很快她就知道為什麽。

她和蘇靈靈兩人腳步停住,看到墻上掛著兩張通緝令,月光下,官府的濃墨很清晰,說是近日有胡人細作混進涼州城,官府正加派人手逮捕,讓民眾晚上不要出來閑逛。

蘇靈靈看著畫像上長相粗獷的胡人,有點害怕:“芝芝,我們不會碰到胡人吧?”

蘇芝芝:“不會吧……”

不過,凡事離不開一個巧字。

話音剛落,巷口傳來一陣腳步聲,蘇芝芝和蘇靈靈一齊回頭,居然是兩個壯漢,他們奔逃得很狼狽,其中一個還受傷了,捂著手臂,血滴滴答答流著,一股腥臭味。

壯漢一擡頭,看到兩個小姑娘,目中迸出驚喜,受傷的喊到:“抓住她們!”

口音一聽就不是中原人,就是通緝令上的通緝犯,而且意圖很明顯,想抓住倆姐妹,好要挾官府!

蘇芝芝體質好,不怕跑不過,但蘇靈靈不行,她只能拉著蘇靈靈狂奔。

蘇靈靈被嚇得腿打哆嗦,兩人的步伐有點慢,眼看著壯漢越跑越近,就是蘇芝芝也流了一身冷汗。

她可以賭自己的怪力,能不能和壯漢搏一把,但是要保護蘇靈靈,就放不開手。

因此,蘇芝芝拉著蘇靈靈竄進小巷,憑借她對涼州城的熟悉,瘋狂地繞道。

很快,通緝犯裏其中一個受了傷不能多跑,只剩一個追著她們,他身後,也傳來官兵的喊聲:“站住!速速就擒!”

這讓蘇芝芝和蘇靈靈看到希望,但也不完全是好事,蘇芝芝心裏罵了句,通緝犯指望用人質翻盤,追得更賣力了。

蘇靈靈體力很快不支,蘇芝芝把她拉進一個暗巷。

兩人努力平覆呼吸,暗巷裏有一個窄道,夠一個人躲進去。

身後的腳步聲不停,已經朝小巷突襲來,蘇芝芝猛地把蘇靈靈往窄道裏推,蘇靈靈狠狠抓住蘇芝芝的袖子。

蘇芝芝緩緩搖頭。

—蘇靈靈:你別去!

—蘇芝芝:我得去!

姐妹兩沒說話,但明白對方的意思。

蘇芝芝腦袋轉得極快,按照腳步聲,通緝犯會先找到她們,追兵才會到達,一定得有一個人去做人質,蘇靈靈沒有自保能力,如果被抓去當人質,是很不利的,與其兩個人都落入胡人手裏,不如她搏一搏。

好多年了,從小時候決定隱瞞怪力開始,也是時候重新試試這身怪力。

她果斷鼓起勇氣沖出暗巷,那通緝犯眼中一亮,挾持住她。

一把胡刀橫亙在她脖頸處。

刀鋒上,帶著森冷的氣息,蘇芝芝毫不懷疑它下一刻會刺破自己的脖頸,讓自己血灑涼州城。

胡人得逞,態度極其囂張,對追上來的涼州兵道:“誰再踏進一步,這個小娘們就得死!”

蘇芝芝感覺自己心跳極快,她平時雖然愛溜出府玩,但這麽危險的情況,是頭一回見。

她緩緩咽口水。

卻聽一個少年的清朗的聲音道:“我乃涼州驃騎軍左翼將軍,放開她,我來給你做人質!”

蘇芝芝擡頭,便看外頭一隊涼州兵,他們高舉火把,官府為首是一個少年。

說是少年,因為這孩子聲音明顯還不夠沈,但他身量已然不矮,穿著一身銀色的盔甲,頭盔下雙目如炬。

胡人“呸”了聲:“你以為老子會上當?拿你做人質不是找死麽!”

少年二話不說,卸下盔甲,伸出雙手:“你要是信不過我,可以把我五花大綁。”

他身後的涼州兵皆喊:“少將軍!”

胡人卻不買賬,只將胡刀抵得離蘇芝芝的脖頸更近:“少廢話!如果你們不想看她死在這裏,給我準備車馬,我要出城!”

少年蹙眉,看向蘇芝芝。

蘇芝芝與他對視。

黑乎乎的,除了輪廓,她只能看到他目中燃燃,像一團溫暖的火,烘得她因緊張而冰涼的四肢開始回溫。

這危急關頭,他的目光好似有什麽能力,安撫她的心,讓她冷靜下來,思考明白,胡人根本就不把她當回事。

這很好,她會讓他付出輕敵的代價。

胡人喊:“快點!我數三聲,再不準備她就得死!三……”

“且慢!”少年喊到。

身後的士兵有些騷動,他擡手,騷動聲漸息,他只緊緊盯著胡人,對身後的士兵吩咐:“去準備。”

胡人不是傻子,現在殺掉蘇芝芝百害無一利,自然要小心自己不要失手。

所以,抵著蘇芝芝的胡刀終於稍微松開一厘。

蘇芝芝等的就是這一刻。

她的手掌一直搭在胡人箍住她脖頸的手腕上,說時遲那時快,她摸到胡人的肩膀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給壯漢來個過肩摔!

為給自己壯膽壯力,蘇芝芝還爆呵一聲:

“給!爺!死!”

霎時,周圍一切好似都變慢,涼州兵一個個瞠目結舌。

沒有人想得到,一個看起來如此柔弱的女子,能瞬間爆發這麽強大的能量。

“咚”的一聲!

事後回想,蘇芝芝只想說人的潛能是真的會爆發的,正常情況下,讓她對一個壯漢過肩摔,她又沒練過,就算空有力氣,定會束手束腳。

然而生死攸關時刻,她做到了。

那胡人摔倒在地,痛叫一聲,少年第一個反應過來,一把踢飛胡刀,膝蓋跪地擒拿住胡人。

緊接著,其餘士兵才反應過來,紛紛圍住那胡人。

蘇芝芝還站在原地,她握住拳頭,那種力量感還縈繞在身側,緊張之下的爆發後,她低聲喘息著。

少年空出手,他似乎也在觀察她,迎著蘇芝芝的目光:“在下辜廷,姑娘……是何方人士?住在哪裏?為何深更半夜在外行走?”

蘇芝芝腦裏一轉,別說大伯母知道蘇靈靈半夜離家會如何憤怒,就是張氏也不會縱容她,她得挨罰,所以她必須瞞著這位小將軍。

她當即抱拳:“鄙人乃江湖無名氏,只是路過,多謝小將軍出手相助,就此別過。”

嘶啊,不愧是她,這口江湖味妥妥的,定能蒙混過關。

辜廷果然一笑:“江湖門派我有所耳聞,我看你身手不錯,師承何處?”

蘇芝芝繼續瞎編:“福壽臺。”可不是嘛,“太守府”反過來一念而已,她沒騙人。

辜廷:“?”

辜廷正要說什麽,卻聽身後將士傳來呼喊,原來是通緝犯差點掙脫,他顧了顧身後,再回頭時,少女站著的地方空空如也。

他輕輕搖頭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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